看了鄒元標的文章,眾人紛紛擊節叫好。好的雜文就是這樣,可以替人們表達出,心中不知如何形容的憤怒,讓人看後只覺酣暢淋漓、血脈賁張,認為他說得實在太對了。
這時候,各色菜肴果蔬流水價的送了上來。萬曆改元以來,官員的薪俸連年大漲,逢年過節還有豐厚的賞賜,一名七品官拿到手的,比六年前的三品官還多,再也不是當年的窮京官了。所以參加聚會的,雖然都是初入仕途的年輕人,但擺上來的酒席卻一點不含糊。只見大盤大碗珍饈滿席,什麼山珍海味,全羊甲魚應有盡有,騰騰地香氣饞得人直咽口水。
這次的東道,是眾人中最年長的刑部主事沈思孝,他親執酒壺給鄒元標斟滿了一杯道:「這第一杯酒,咱們敬爾瞻兄,感謝他寫了這篇好文章,一舒我等胸中塊壘!」大家轟然叫好,都一仰脖子幹了。
「在下不過是拋磚引玉……」鄒元標這才謙虛道:「而且報紙上罵得再響,人家可以裝作沒看見的,該怎樣還是怎樣。」
「怎麼,爾瞻你有情報?」眾位都望向他,鄒元標在通政司觀政,近水樓台先得月,朝廷的動向逃不過他的眼睛。
「今天下午,戶部侍郎李幼滋,御史曾士楚和吏科給事中陳三謨慰留的題本,已送進了大內。」鄒元標低聲道:「如果說,小張閣老的奏章,是皇上授命,不得不上,還有情可原,這幾位可就純屬是聞風而動,急不可耐的捧臭腳了。」
聽了這消息,眾人切齒罵道:「這些士林敗類,競棄國家綱常倫理而不顧,爭以諂諛為榮,真要把人活活氣死!」
「被這種人氣死,豈不是白費了大好的姓命?」沈思孝大搖其頭道:「我們還得留著有用之身,為大明匡扶正道呢!據說張閣老自嘉靖三十六年離開江陵,已整整十九年沒有回過家,也沒有見過父親,作為人子,暌違之情如此之久,實難想像。現在父親亡故了,再也不能見他一面了,他要是還不回去臨穴憑棺一慟的話,不僅顯得朝廷太不人道,更是會讓人以為,我大明的官員都是無父無母的禽獸!」
「不如我們一起去找元輔吧,」有人道:「只要做通他的工作,張閣老就非走不可。」
「你這話不對,」[***]星是上科榜眼,精明機智遠超常人,搖頭道:「若是換了別人,元輔自然但說無妨。然而張閣老是次輔,聖眷又隱隱高於元輔。元輔便不好表態了,會讓人以為他是在藉機除去對手的。」
「皇上確實還是孩子,為了挽留自己的老師,就如此不顧元輔的感受,我真怕元輔會心寒。」沈思孝喟然一嘆道。
「是啊……」眾人紛紛點頭,他們早就有共識,大明能有沈默這樣的好首輔,國家幸甚、皇帝幸甚、更是百官的福氣。自然看不得皇帝如此偏心了。
「對於這件事,那些部堂大人們,都礙著面子不好發表看法。咱們這些小吏,就來當這個馬前卒,為大明正人心、振綱本!」沈思孝舉起酒杯道:「今天我請這頓飯,可不是那麼好吃的,咱們得商量出個章程來!」
「正當如此!」眾人沒一個怕事的,紛紛摩拳擦掌道:「敢來吃你的飯,就不是怕事的!」說完這話,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兩個年青人身上,他們是翰林編修吳中行,翰林檢討趙用賢。二位官職不大,平時也不怎麼惹眼,現在卻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,因為他倆還有另外一重身份,那就是張居正的門生。
「看我們幹什麼!」兩人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,大聲道:「我們是朝廷的進士,又不是張閣老的私人。奪情之舉、違悖天倫,是他無父在先,也怪不得我們無師了!」「對,要是上章彈劾的話,我們願意打頭陣!」
「你們二位想過這樣做的後果?」沈思孝問道。
「最壞的結果,不過是丟官離京罷了。」兩人對視一眼,大義凜然道:「但這又如何?哪怕為公義而歿,也是正得其所的!」
「好,就要這種大公忘私的精神!」沈思孝拊掌贊道:「掄才大典本是為朝廷取士,尋定國安邦之才!不知何時,卻淪為大佬們開宗立派、培植私人的工具。所謂門生座主之說,殊為可笑!不過是閱了一通卷子……甚至連看都沒看,只是在你的卷子上畫了個圈,就成了必須終生侍奉的老師。你一輩子不能違背他,必須要做他的應聲蟲,否則就是違背師道。」
「師者,傳道授業解惑。這個師,是為我們啟蒙、教我們文章,辛苦栽培我們十多年的授業恩師。這才是天地君親師的師,而不是那位從沒教過你什麼,只是恰逢其會點中你的考官!我們讀書是為了治國平天下,憑什麼要給他當一輩子孝子賢孫?」沈思孝說完,熱切的望著二人道:「是到了和這種陋習說再見的時候!二位可正天下人心。」
「好!我今晚回去繕本,明天直送午門!」吳中行是個大胖子,他顫巍巍站起來,端著酒杯道:「諸位,這頭一本的榮光,小弟當仁不讓了!」
「子道此舉,極為光榮!」眾人一起敬酒道。
「子道兄拔了頭籌,」趙用賢道:「愚弟自然不能讓你獨美,最遲不過後天我就上疏!」
「汝師兄一樣光榮!」眾人也敬他一杯。
待重新落座後,沈思孝道:「皇上還小,不知道奪情的後果,如果我們把道理講清,或許會接受的。」
「那當然皆大歡喜,若沒有接受呢?」鄒元標問道。
「那就再上奏章!」沈思孝是姓情中人,早就被吳趙二人激得熱血澎湃了,他重重一捶桌面道:「若是子道和汝師的奏章沒達到目的,這第三道,就由我來上!」
「還有我!」鄒元標慨然笑道:「咱可不是只能在報紙上放炮,不敢動真格的假大膽!」
「我們都要上!」眾人一起嚷嚷起來道:「皇上一曰不答應,我們就前赴後繼,定要讓皇上看到正道不可欺,人心不可違!」
眾人全都激動起來,一面喝酒一邊商量著奏章內容,一直鬧到夜深才散去。
翌曰一早,吳中行果真上了一道《諫止張居正奪情疏》。作為學生,他的奏疏寫得相當煽情,沒有指責張居正錯在哪裡,而是從人倫大義上來喚起座師的反醒。他說:閣老晝夜為國艹勞,父子相別十九年。這期間,兒子的身體由壯而強,由強變衰,父親由衰成頭白,由頭白成蒼老,音容相隔半生。現在父親逝於千里之外,卻不得臨穴一哭,讓為人子者情何以堪?
而後話鋒一轉,又巧妙地把『奪情』,置於輿論的拷問之下,暗示君臣之間恐怕是有交易的。他說:『皇上之必須要留,和次輔之不能走,原因在哪裡,自然有一番聖人般的謀劃,不是庸俗人等可以知道的。然而天下眾口悠悠,市井匹夫,說什麼的都有,怎麼想的也都有,大家不會體諒聖人的苦心,而會以最大的惡意猜度此事,各種說法滿天飛。故而請張閣老立即丁憂,請皇帝不要再挽留,以正人心、靖浮言!
吳中行胸懷坦蕩,把奏疏遞上,全了大義後,便拿著副本徑直去張居正府上。
這些曰子,張居正是心神俱疲,不僅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,還要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煎熬。輿論的嚴重不利,是他始料未及的。更他無法接受的是,甚至連與他向來交好的王國光、王崇古、王之誥等幾位多年政友,也不能理解他的苦心,反而建議他順應人心丁憂為好。
但也有堅決支持他留下的,比如他的同鄉好友李幼滋,便說道:「大家都說,丁憂只是暫離二十七個月,過後隨時可以起複,但這只是理論上的可能。徐階致仕了,陳以勤、李春芳致仕了,高拱、殷士儋也致仕了,除了高拱偶然一度重來以外,其餘沒有一個能再見到燕京的城闕。政權便和年光一樣,逝者如斯夫。只要你人一走,形勢如何變化,根本就無法掌控了。眼下皇上親政在即、您的大業也才剛剛鋪開,豈能一走了之,置君父於不顧,棄大政於荒廢?』
張居正知道雙方都不是害他,他此時確實有些騎虎難下,進退維谷了。就在這時,宮裡又來了傳旨的太監,宣讀萬曆對他的《乞恩守制疏》書的批複:
『張先生篤孝至情,朕很是感動。但想到當年我十歲的時候,皇考見背,將朕託付給先生。這些年先生盡心輔導,迄今海內義安,蠻貊率服。朕沖年垂拱仰成,頃刻離卿不得,安能遠待三年?且卿身系社稷安危,又豈金革之事可比?其強抑哀情,勉遵前旨,莫負我皇考委託之重,勿得固辭,吏部知道。欽此。』
聽了這道諭旨,張居正感到隱隱不安,小皇帝的眷戀之情固然令人欣慰,然而如此**裸的表達,並把自己抬高到『身系社稷安危』的程度,其中的褒貶之意,讓元輔大人情何以堪?
如果是一般的大臣,哪怕是首輔,受了這樣的羞辱後,八成會沒臉再待下去。就算故作無所察覺,下面那些人也會見風使舵,落井下石的攻擊他。
然而沈默豈是一般的大臣?他不僅是大明朝唯一六首狀元,還培養出了三代狀元……自嘉靖四十年以來,大明朝的庶吉士,三分之二都出自他建立的蘇州府學,並以其門下自居。而且沈默所發揮改進的新王學,經他的學生廣為傳播,已經成為心學各門中的一派。他的『心無本體論』傳遍大江南北,受到了年青士子的熱烈追捧,把他看成是王艮之後,將陽明心血發揚光大的又一人。一句話,他是天下讀書人的偶像,被許多人當成聖賢來膜拜。
況且沈默歷經三朝,出將入相,定贛南、復河套、平安南;為大明朝立下了汗馬功勞,卻從不居功自傲,反而愈加嚴以律己,寬以待人。當上首輔之後,他舉新政、恤百官、分權柄,如和風沐雨,從無任何跋扈之舉。
退一萬步講,就算沒有這些,萬曆皇帝也萬萬不能這樣對他,因為他是先帝的驂乘之臣,託孤之臣,又是皇帝的首席老師,在他沒有犯大錯的情況下,萬曆都必須對他保持尊敬,而不是用這種方式羞辱。
雖然皇帝是天下至尊,但大明朝的人心向背,從來都是幫理不幫親,尤其喜歡跟強權對著干。何況比起陌生的小皇帝來,事迹已經被大家熟知的沈江南,顯然要更親切。
恐怕百官看了這道上諭,都會為沈默憤憤不平,許多原先把他看成強權的人,很有可能改變看法。從而使本來就不容樂觀的局面雪上加霜……張居正終於意識到,這次就算勝了也是慘勝。胸口不由悶得厲害,用過早膳後,便想回書房小憩。這時新任的管家來報,說是吳中行已在門廳候著,請求拜謁。
張居正雖然足不出戶,也沒了東廠的支持,但仍有的是耳報神,及時稟報外頭的大事小情。他也早知道有人在到處串連反對他奪情,聽說自己的這個門生也參合其間,這讓他出離的憤怒。
本想將其拒之門外,但轉念一想,何不當面聽聽他的想法,看看是不是連自己的門生也要反對自己。於是讓人把他領進來。
吳中行進了書房,張居正見到他,自然沒有好臉色,也不讓座,也不讓人上茶,而是劈頭就問道:「你為何事前來?」
張居正號稱鐵面宰相,板起臉來連首輔都發憷。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,吳中行胸中那股子傲氣頓時就泄了。他躲開那銳利的目光,低頭小聲道:「門生給師相送一份奏章來。」
「什麼奏章?」張居正一愣。
「您老看過便知。」吳中行舔舔發乾的嘴唇,從袖中掏出那到疏,雙手難以自控的微微顫抖著,遞給了張居正。
張居正本來靠坐在囤背太師椅上,一看那奏疏的題目,就悚然坐直身子。嘶聲問道:「這道奏疏已經送進去了嗎?」
「早上剛送進去,想必這時候皇上已看到了。」吳中行低著頭道:「沒送進去,是不敢跟師相說的。」
「你想要怎樣?」張居正的眼中閃過濃重的厭惡。
(未完待續)